我们中的大多数年轻人仿佛被裹挟在一场场不断重启的奔跑之中，嘴里念着疲惫与不堪，心中却默默接受了这种“卷”如潮水般的生活节奏。他们在抱怨中活着，却又在抱怨中固守。日复一日，年复一年，他们把焦虑织成盔甲，把忙碌视作意义，既渴望改变，又惧怕改变……然而，有这样三位年轻人，他们选择放弃原本安稳的工作，转身拥抱内心真正的热爱，投身花艺之路，最终以花为语，登上了世界的舞台。
当来自上海官官艺术事务所的关九州、王艳和殷德圻得知他们获得2025年英国切尔西花展（RHS Chelsea Flower Show）“金奖”和“年度花艺师”称号时，他们简直惊呆了。这是他们首次参加切尔西花展，原本只是抱着学习和“试一试”的心态，结果就赢得了两个大奖。英国皇家园艺学会在官网公布了这一消息，并评价他们的获奖作品《种子》：以“种子”这一万物起源为灵感，表达了种子所象征的希望、韧性，以及生命力与质感。
切尔西花展是全球最受瞩目的园艺盛会之一。其前身是1862年在伦敦肯辛顿首次举办的“盛大春季展”，1913年迁至现今的举办地——切尔西皇家医院。该花展由英国皇家园艺学会主办，至今已有112年历史。在英国皇室的长期支持下，切尔西花展不仅享有极高声誉，更因王室成员的频频到访，常常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。每年春末，来自世界各地的园林设计师和园艺师齐聚于此，呈现他们精心构思的园林、园艺和插花作品。
近年来，切尔西花展频现“中国元素”。2008年，中国艺术家邵帆凭借《我梦，我寻我的花园》荣获“切尔西花园”金奖。他的作品结合中国古典园林意境，以诗意语言表达对自然与艺术的哲思。2017年，“丝绸之路花园”获得银镀金奖，该作品从丝绸之路文化中汲取灵感，由英国建筑师劳里•切特伍德和景观设计师帕特里克•柯林斯联手打造。2021年，“广州园”荣获“最佳展园奖”，该作品由英国景观设计师彼得•奇梅尔与陈真蓉共同设计，彰显可持续城市规划理念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东方智慧。这些参展作品，或出自国际知名的中国艺术家，或拥有官方背景，获奖似乎也在情理之中。相比之下，今年摘得“金奖”与“年度花艺师”称号的关九州、王艳和殷德圻三人，则完全来自民间。他们究竟有着怎样的魅力与实力？我不禁心生好奇。这也正是这场采访的缘起。
当然，我首先被他们的作品打动。这个小型插花作品所呈现的是一株幼苗破壳而出的瞬间。洁白的外壳借鉴了中国传统灯笼的制作技艺，外覆羊毛，并以蚕丝缠绕，壳内点缀着几枚蚕茧。中央迸发出绚丽的花朵，包括嘉兰、马利筋与甜豌豆等。一枝山楂枝条从中喷薄而出，与整体构图形成恰到好处的平衡。这个作品让我联想到人类的大脑：种子的结构宛如脑部的结构，而那一簇簇盛开的花朵，则仿佛人类的奇思妙想，象征智慧的绽放。那株破壳而出的“种子”，既可以是自然中的一瞬奇迹，也可以是脑海中思想的萌发。我的感受不一定准确，但一件成功的艺术品，往往不仅在于其技艺的精湛或构思的巧妙，也在于它是否能激发观者的思考。我想，也正是在观者的凝视与思考中，作品获得了它真正的生命。
今年切尔西花展小型插花作品主题是“质感与肌理”（Texture），官官艺术事务所提交的作品《种子》便围绕这个主题展来。关九州、王艳和殷德圻发给我一段文字，向我阐述了《种子》的含义：“中国有句话叫‘万物齐一，道法自然’，意思是万物皆由‘道’所生。万物都应遵循同样的自然规律，展现各自的生命形态。所以我们选用种子发芽的一个瞬间来表达这个概念。小小的种子看似渺小感，和它具有‘生长’的力量感，之间的对比，强烈的传达着新生的质感。”
关于作品所用的材料，他们这样解释：“考虑到英国皇家园艺学会所倡导的可持续利用与环保理念，我们在选择非植物性材料时，采用了蚕丝与羊毛来装饰种子。蚕丝具有光泽和温凉感，羊毛则呈现出哑光和温暖的质地，两者在质感与肌理上的对比，不仅丰富了视觉层次，也增添了触觉上的趣味。种子的造型以铁丝技法作为支撑结构，再将蚕丝一层层、不规则地覆盖于缠绕蚕丝的铁丝之上，羊毛则通过针刺技法包裹铁丝并塑形，局部点缀桑茧以加强细节表现。至于植物性材料方面，我们主要选用伦敦本地当季的花卉与枝材进行创作，尽量选择质地轻盈、花型灵巧的品种，使作品在视觉效果与整体比例上更具节奏感与轻盈的喜剧性。”
三位花艺师向我阐述了作品《种子》的理念：选用种子发芽的一个瞬间来表达“万物齐一，道法自然”的道理。种子虽然渺小，但具有“生长”的力量。在他们看来，这种对比展现着新生的质感。关九州向我讲述了他们参赛的整个过程。去年10月，在王艳的建议下，他们决定报名参加这次切尔西花展。她与王艳、殷德圻是比利时EMC花艺课程的同学（注：EMC是一项获得国际认证的花艺设计教育课程），也是多年的好友。学成归国后，三人各自创立了花艺工作室，但始终保持联系。当王艳得知切尔西花展征集作品的消息后，便问关九州和殷德圻是否感兴趣？三人一拍即合。确定参展后，他们开始围绕本届花展的主题“大开脑洞”。最初的设想就非常明确——要做一个很纯粹的作品：以白色为主调，通过与其他彩色的对比，营造强烈的视觉张力。接下来，他们开始思考所需的材料，并想到丝和蚕茧……经过多次讨论与修改，作品初稿诞生。去年12月，他们收到消息，设计方案通过，他们获得参展资格。作品的一半在上海制作完成，另一半则在英国完成。创作过程中有不少意外与惊喜。比如那根山楂树枝条原本并不在设计之内，却在现场选材时意外发现。枝条上附着青苔，还保留着树叶，使作品的“肌理”更为丰富。然而，它也带来了意料之外的挑战——枝条粗重坚硬，很难固定在“种子”结构中。他们尝试了各种办法，最终凭借中国传统花艺技法解决了这一难题。
“种子”一词本身就蕴含着丰富而深远的意象。它不仅是自然界中生命的起点，更象征着希望、潜能与重生。微小的种子中孕育着勃勃生机，一旦破壳而出，便开启一段崭新的旅程。《种子》以白色为主色调，象征那份纯净而坚定的初心，而作品中央绽放的鲜花，如同从种子中炸裂而出的瞬间力量，也仿佛生命在经历积蓄之后的奔涌与绽放。殷德圻解释，实际上，他们想了很多表达方式，最后选择了“种子”。他们三人都曾在欧洲学习花艺，日常插花也多以西式插花为主，但他们希望这次参展的作品能够承载更多中国哲学的精神，尤其是传统道家思想中的自然观与生命观。因此，在某种程度上，这件作品是“中西融合”的尝试：洁白的种子象征纯洁、原生的状态，是一切事物的起点；而那根粗壮的枝条，以及枝条上的苔藓，则代表了时间的延续和生命的沉淀。
《种子》作品局部有趣的是，在与他们的交谈中，我得知，他们都是“半路出家”，转而从事花艺的。这种听从内心招呼的改变，似乎正契合了道家“回归本真”的主张。殷德圻从小就喜欢植物，爱摆弄花花草草，但最初他学的是酒店管理，毕业后在航空公司工作。尽管生活安稳，他的内心始终觉得缺少些什么。他越来越意识到，自己渴望的是一份真正热爱的事业。于是，他开始利用业余时间接触花艺，先是学习了一些基础课程，后来，在亲朋好友的鼓励与支持下，他前往比利时深造，正式敲开了花艺的大门。
在学习花艺之前，关九州是平面设计师，主要为企业制作海报、宣传册等。她回忆：“工作久了，反而越来越觉得，人生总得尝试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。”最初，她只是把花艺当作一种兴趣，参加了一些花艺工作坊。“结果发现很有意思，最重要的是，和植物相处的过程让我感觉很放松、很治愈。”很快，她萌生了深入学习花艺的念头。王艳原先从事影视后期与广告制作的工作。长时间的高强度加班让她身心俱疲。她发现，花对她而言是一种安抚和疗愈，于是毅然辞职，开了一家花店。花店经营仅半年便实现盈利，这让她对未来充满信心，也促使她在花艺之路上继续前行。她决定给自己一个更大的挑战，前往比利时进修花艺。她很认可EMC花艺课程创始人托马斯•德•布劳内（Tomas De Bruyne）的理念，“要成为一个最适合自己性格的、最棒的花艺师”。这也是她的目标。
我请他们三人讲述最触动他们的与花相处的瞬间。王艳表示，最触动她的，是每一次作品完成的时刻。完成作品的过程并不轻松，挑选、裁剪、构思、调试，每一个步骤都需要耐心和才思。当一件作品在眼前慢慢成型时，她总会被那一刻深深打动。关九州想我回溯了她在夏日乡村的童年。她的奶奶住在农村，院子里一年四季都种着各式花草。到了夏天，院子两侧开满鲜花，黄瓜、茄子也在阳光下绽出小小的花朵。她记得那些黄色的黄瓜花，记得走过从院子通往屋子的花径，记得每个夏天在那里奔跑、捉蜻蜓、捉蝴蝶……那是她与自然的第一场亲密的相遇。殷德圻与花的故事藏着深情的思念。他从小与外婆一起生活，在他的记忆中，外婆总喜欢在家里摆花——像很多英国人那样。外婆最爱百合花。外婆去世时，殷德圻还未学花艺，但他亲手为她布置了葬礼，用百合花摆满了整个大厅。那他以花为言，向亲人告别。他还记得夏日上海街头售卖的白兰花，外婆总喜欢买一朵别在胸前。即便多年过去，有时在街头忽然闻到那熟悉的香气，便恍若重见亲人的身影。
三个人，三段与花的缘分——或是童年的奔跑，或是对亲人的怀念，或是创作完成的圆满。花在他们的人生中，不只是装饰，而是一种温柔而坚定的力量。这种力量，在冥冥中引领着他们走到一起。而三个因热爱而走到一起的年轻人，在切尔西花展上斩获大奖，也正说明：初心可以开花，热爱可以成为事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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